一年，想念我的媽咪。

一年，想念我的媽咪。

 

2015年5月9日，母親節前一天，清晨6點我被手機叫醒，接通後，聽到哥哥平靜而清晰的聲音：「阿B，媽媽安息了。」

我答：「嗯，我知道了。我們現在過去。」

和衣躺在身旁的修凡也醒了，他看向我，我點點頭，我們簡單梳洗一下就出門了，距離半夜從醫院回來也才過了幾個小時，孩子們事前都被安頓好住在爺爺奶奶家了，沒有什麼讓我煩惱和不安的事情了。我的小米手環顯示的深層睡眠時間，是0個小時，0分鐘。

一路上我和修凡都沒有說話，我也沒有哭，到了長庚醫院，修凡讓我先下車，他去停車，我進入這一個月再熟悉不過的病理大樓電梯，按下樓層的數字。

媽咪的病房顯得特別安靜，我走進去時她彷彿還在睡覺，只是熟悉的呼吸器聲響已經停了。護理人員已經把她的住院服換下，衣服和鞋子都穿戴整齊了，但媽咪的嘴巴沒有閉起來，爸爸正在用棉花棒幫媽咪清理嘴巴和牙齒，我親了一下媽咪的額頭，輕聲說：「媽，我來了。」

我在接手設法幫媽咪把嘴巴清理乾淨的時候，爸爸把媽咪手腕上的手錶取下來，交給我，那是我和修凡送媽咪的禮物，她生前一直帶著，化療後她的手臂細得像竹竿，但她還是捨不得把手錶拿下來，我收下手錶後就戴在我的腕上，這是媽咪的留在世上的時間，往後我的日子裡就把媽咪的時間一直戴在手上吧。

爸爸陸續聯絡了崇真堂的溫牧師、羅傳道和媽媽在百年教會最親密的幾位教友，事實上前一晚，一直到深夜她們也才剛回各自的家，5月8日晚上爸爸眼見媽咪的氣息和心跳數據每下愈況，認為媽咪無法撐過當日午夜，已先聯絡了他們來送媽咪最後一程，在午夜後媽咪仍有呼吸心跳(但數字依然不妙)，爸爸便請他們先回去休息，他們叮囑說若隔天有狀況，不管多早都要通知他們，在媽咪從病房到殯儀館的這一段路，他們希望能夠陪伴媽咪和我們。

人慢慢到齊了，爸爸通知了醫院往生室的人員，來了兩位身穿西裝的男性服務人員，身手和儀表都訓練有素，他們神情肅穆哀戚，動作很輕地把媽咪從病床上移到推床上，用布迅速做好了一個罩子，提醒家屬跟好，就把媽咪推出了她最不願待，這次卻待了最久的病房。

我們跟著推床，走醫院的秘密通道來到了往生室，進入一個貼著十字架的小隔間，溫牧師開始主持小小的儀式，我們唱著詩歌，聽著禱告和聖經，唱到「奇異恩典」：

「奇異恩典 何等甘甜 我罪已得赦免 前我失喪 今被尋回 瞎眼今得看見」的歌詞的時候，大家都忍不住潸然淚下。

曾經做過一個夢，我媽咪的病好了，她因黑色素腫瘤失去的左眼也回復了，雙眼炯炯有神地，在台上分享她抗癌成功的經驗。

那或許是夢見了她在天堂的情景吧，在家人、牧師、傳道和她親愛的教會姊妹的陪伴下，她安然到達了她嚮往的天家，那裡沒有苦痛只有喜樂，就如爸爸聽見她在世上用盡僅存的氣力說出的最後一句話：「天使來接我了！」我們深深相信，比起在世上做無盡的治療，能去到天堂的她，是快樂的。

在加長型禮儀車來接媽咪的身體去殯儀館的路上，因為哥哥要把車開過去，妹妹帶著才剛滿月不久的孩子不便上車，只有我陪著爸爸，守著媽咪遺留在世間的身體一起前往。長大後第一次，我主動握住了爸爸的手，輕拍著爸爸的背，媽咪發病以來，一直都是爸爸陪她去治療，陪著她住院，爸爸自己的身體也在前一個月出現狀況，差一點就要動心臟支架手術，這幾日的身心折騰更是累到了最高點。

爸爸的臉色疲憊沉重，路上幾近沉默，僅輕聲跟媽咪說：「秋蘭，我們終於出院了。」「秋蘭，上高速公路了，要跟好喔。」

到了中壢的殯儀館，溫牧師再次帶領大家唱詩歌、禱告、引述聖經，直到媽咪的身體進入冰櫃，才各自回家，記得也才早上9點吧。

修凡載著我回到百年大鎮的時候，車子停在路邊，我終於嚎啕大哭，那裡的一景、一物、一草、一木都是如此輕易地勾勒出媽咪的輪廓，她那儘管病痛侵入了五臟六腑依然健步如飛的身影，那唱歌和大笑都比健康的人還大聲的精神，那總是陪著小外孫們瘋瘋癲癲玩遊戲的孩童般的個性，那總是等待別人而耽擱自己的慈心，從此以後，都見不到了，只能想念，無比想念。

一年了，整整一年沒有媽咪的嘮叨和疼愛，感受最深的應該是兩個孩子還超級小，需要人大力幫忙的妹妹。(我很幸運，老大老二成長過程中，外婆從不缺席，只要我撒嬌跟媽咪說一個人帶不來，媽咪就算是坐公車也會跑過來幫我帶小孩……)

上週五，在教會幫媽咪辦的一年追思聚會中，哥哥說：「想不到時間過得那麼快，已經一年了。」

妹妹說：「這一年我不管做什麼都會想到她，無時無刻不想。」

「我第一次切身經歷這樣的事情，」輪到我分享時我說：「親人離世想來是難以化解的悲痛，可是我媽咪離開這件事很神奇，對我來說，比較像是祝福。」

因為媽咪獨自承受了苦痛，對著我們的時候，總是開心地笑著，她在理解到自身的病況後早就做好了離別的準備，在她的安排之下，我們有時間說再見，我們有時間擁抱說愛，我們一起準備好面對最後的離別(她甚至告訴我們，那不是離別)。

何其有幸身為媽咪的孩子，我常常跟著孩子們一起想念外婆，王小樂和外婆感情最好，但他說他雖然很傷心，聽到外婆去世心都痛了，不過以後等他發明太空直升機，就可以帶我們去找外婆了，友友則深深相信天堂的外婆會在我們出門要停車的時候幫我們留停車位，阿Know則是年紀太小，可能還不了解什麼是死亡，昨天他還說「外婆去上班了，還有去買東西，等下就回來了。」

(我可從來沒有這樣誤導過小孩喔，聽起來很像學校老師哄他媽媽去上班等下就回來的術語)

一年來，其實不敢太深地回想很多事情，怕一想深了，眼淚就要掉下來，但還好每次看到哥哥和妹妹，都會覺得有人跟我一樣也沒有了這麼棒的媽媽，心裡會稍微平衡一點(這一段是寫給獨生子女爸媽的勸生文吧?)，在今年的母親節後一天，也是我媽咪去天堂的紀念日，才有勇氣把這些細節和心路歷程寫下來。

最後，祝我的媽咪，母親節快樂！相信妳在天堂這一年一定過得很充實飽滿，學會了很多真理和技能，我們三兄妹會好好生活下去，照顧好爸爸的(其實好像還是被老爸照顧的比較多)，we love you forever！